一摞裁作斗方的劣质麻纸上,写满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之类的格言。楷书的毛笔字,或大如拳头,或小不盈寸,却字字显出了深厚的功力,兼有着欧体的刚劲,赵体的圆润,撇捺之间,还透出一种心定气闲的坦然。谁能看得出,这竟然是拿了一辈子锄头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留给我和我的儿孙的遗墨呢!
当时,他已被查出胃癌晚期,去京城的妹妹家住了段日子,又回到了我上班的小城,一向硬朗的身子骨明显地衰弱了,但精神上却不像病人,依然笑容可掬,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每天早饭后,他便小学生似的坐在窗前,开始了他的“书法课”,难道不知道自己病情严重命在旦夕吗?不可能。妹夫曾领他去过几家大医院,进的都是肿瘤科,且回来后一直低烧连绵,嗓子也开始嘶哑,几近失音了,一个识文断字的明白人,肯定清楚自己来日无几,才有意给儿孙写出自己的期望了。
在父亲辞世15周年的忌日,我再次品读这些遗墨。读着读着,一团无法弥补的悔恨便弥漫了心头。唉,那时,我怎么没给老人买刀宣纸呢?是认为他的字不够名家?抑或对他写字本身就别有想法呢?
是的,我曾经对父亲的写字很不以为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写字并没给父亲带来任何好处。别的不说,他们那代人大都是目不识丁的“瞪眼瞎”,上过二年“馆学”的父亲算得上村里的“知识分子”了,可竟连个敲犁铧催工的村官也没捞上。——听母亲说,早年也有学校要聘他教书,他含着泪谢绝了,说:“校长,不行啊,爹娘走了,三个弟弟全靠俺拉扯哩,俺得推盐赚钱,养活一大家人哪!”建国初,父亲还当过一段村长,不久,开始了斗地主、分田地运动。我家近房的三奶奶年轻寡居,领着女儿,守身如玉,却摊上了成分。第二天,要去她家“打土豪”了,父亲实在不愿带头斗争自己敬重的“三婶子”,头晚就不辞而别,找参了军的三弟去了。结果,自然而然地被罢了官。打我记事起,父亲一直是个“光头”老百姓,一年到头起五更搭黄昏地“土里刨食”,打发着辛苦单调的岁月。尤其公社化后大搞农田建设那些年,冬天也不得清闲,还要拉着架车,跑百里外拉石子,好用来预制桥板井管。村里穷得叮当响,掏不出路上的饭钱旅费,出苦力的父老乡亲,只能啃自带的干粮,真真的风餐露宿,当牛做马了。
有一天,父亲拉石子半夜才回家。一大早,我就拿出一叠纸喊:“大,老师请您给俺班的同学写几张‘仿底’,让俺书法课上描字哩。” 父亲不顾疲劳,立即起床拿出笔墨。笔尖凝硬了,便放进嘴里轻轻地嚼。那神态,仿佛在品咂美酒佳肴。他先写了一张“人之初,性本善”,又写一张“人之初,性本善”……最后一张写的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写好后,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说:“这一张你留下。”接下来,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地道:“活出个人样来不易哩!好比拉着车,走在路窄霜滑的木板桥上,要用力,也要小心。一不留神,会跌倒落水哩!”
这句话和当时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多年后,我还在想,父亲读书并不多,只是粗通文墨罢了,怎么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毛笔字,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语言呢?我长期和文字打交道,反而自愧不如。倘若他能多上几年学,或者当了老师,说不定会成为诗人或书法家呢?可惜,一双本应握笔的手,却常年攥着锄头和镰刀,写字仅能偶尔为之,且无点滴收益,徒添劳累而已。别人拉石子回来,可以躺在床上喘口气,他不能。乡村的事情多而杂。东家娶媳妇,聘他当“总管”,西舍办丧事,请他做执事,他既要提前写好婚联呀、神牌呀、请柬呀……又要现场主持婚礼丧仪什么的,一场事办下来,无不累得半死。
尤其腊八一过,娶媳嫁女的多了,忙了这家忙那家,到了祭灶,更是忙上加忙,求写春联的排成队。他一放下农具就拿笔,几乎没有片刻的消停。直至除夕,父亲才顾上写自家的春联,并且总要多写一副,嘱咐我“去,帮三奶奶贴上。有钱没钱,贴副春联过年,别叫一个孤寡老人过不了年呀”。
恐怕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言行影响了儿子,竟也给儿子带来了灾难。我读六年级时,“文革”开始了。我的班主任出身地主家庭,自然而然地成了批斗对象。因为是班长、学习尖子,校革委点名要我揭发班主任“罪行”。我沉默以对。如同父亲不认为三奶奶是蛇蝎心肠的地主婆一样,在我的眼里,班主任就是个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好教师,我怎能陷害自己的老师呢?结果,我没写出片言只语的揭发材料。校革委不相信一个小学生敢不听招呼,便把我的表现和父亲连在了一起,说父亲就是个封建余孽,连给学生写的“仿底”都渗透了毒液。于是,和地富子弟一样,我被打入了另册,成为革命师生大批判时的靶子。
实在受不了接踵而至的侮辱,我退学了,而心灵深处又渴望着读书,一时间,简直苦闷绝望到了极点,以至于迁怒于父亲了。一天晚饭后,我质问他:“大,你写字图个啥呢?劳力费神,不多得一粒子儿,还连累儿女……”父亲没有回话,只是装袋烟叶,点燃,闷闷地抽,苦涩的烟味儿呛得人直想流泪。久久,他才叹了口气:“唉,啥事理都颠倒了!”只一句,便低头无言了。
想不到退学不久,我们村也办起了学校,我竟然因祸得福,当上了民办教师。拨乱反正后,我又考入一所高校,端上了“铁饭碗”。父亲写字的时候倒越来越少了。“文革”十年,传统的婚丧礼仪都被当做“四旧”破除了,除了春联,哪还用得着毛笔字呢?之后,土地承包,我和妻都是民师,分了地却很少有时间耕种,家里的责任田基本上全靠父亲管理,他的笔也就束之高阁了。开始,我还以为他写字的心凉了呢!
当我把责任田转让了他人,才发现父亲对毛笔字钟情依旧,直到查出癌症后,仍练笔不辍。有天中午,看到他正全神贯注地写一副名联:“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德不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写好后,他招我近前,用食指指了指“人”字,却哑哑地说不出话来。我的心猛地一疼,倏然想起他为我们写“仿底”的情景,止不住的泪在眼里直打转……
其实,“不期获报”未必就没有“报”。父亲病危的1997年春节,一大早,挤得满满一四轮拖斗车的乡亲,冒着零下七八度的严寒,跑百余里路,给老人拜年来了。父亲安葬时,更是家家送丧礼,全村皆哀容。公道自在人心,获报何需钱财?
今天,我再次展开父亲的遗墨,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从字里行间,我总嗅出一种庄稼的味道。哦,也许,它算不上艺术品,不能挂进客厅;可它对我来说,却是金贵无比的精神食粮啊!我想,我应该给正敲击电脑的儿子和正在玩游戏的小孙子,讲讲爷爷的毛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