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植物们的事情，好像都是小事情。

　　说说葫芦吧，它是绿色藤蔓类的攀爬高手。从暮春到深秋，它长长地伸展着无数根胳膊和手，于瓜架，于墙头，于犄角旮旯，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扩大自己的地盘。它身上最厉害的：一是弹簧似的葫芦须，如小手，长一尺，抓三下；一是多杈的葫芦芽头，不怕掐，越掐越多。倘若生长到青春期，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阳光是葫芦活命的第一份口粮。为了抢阳光，葫芦也是费尽心机，叶子比其他的藤蔓类植物要浓密，叶片里的果肉更肥厚，水分储存更多，更耐旱。刚开始生长的季节，葫芦根本不着急，个头跟茄子辣椒苗一般高，但倘若遇见一场半场的雨水，它就“噌噌噌”地往上蹿，蹿上瓜架上黄瓜丝瓜豆角吊瓜的地盘，挤了上去，就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往后几天，葫芦最不老实了，它不声不响地打开了枝枝蔓蔓，拼命地发杈、长叶子，开着不结果的说谎的小白花，蒙蔽了所有植物的蔑视和嘲笑声。可能，茄子会这么想：“葫芦呀葫芦，你开的是说谎话的花朵，根本结不出来什么果子，光长叶子有什么用？你能学到我一开花、就结一个果的本领吗？”

　　葫芦也不争辩，也不管人家的嘲笑，只是朝着枝繁叶茂的目的，一门心思地生长。一天早上，它的藤蔓之间冒出了3个花生米似的小瓜纽纽，瓜通体碧绿，有两个肚子，长满了白毫毛，顶端怒放着白色的小花，可爱极了。小瓜纽纽的周围，别的瓜类也在开花结果，也有大大小小的瓜和小纽纽，有的瓜甚至比大人的胳膊还要粗，还要长，这样一比较，3个小葫芦一点也不起眼。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之后的第四天，小瓜纽纽的数量由3个变成了1个，萎缩了的2个小葫芦黑糊糊的，比原来的体积更小，小得可怜，仅剩下的那个小葫芦，能活下去吗？能长大吗？

　　奇迹发生在第五天。头天晚上，小瓜纽纽也不过扣子般大小，可过了一夜，竟然变成拳头那么大，眼睛眉毛都很有爷们范儿。紧接下来，小葫芦好像吹气球似的变大，由拳头，而小碗碗、而海碗、而小面盆、而大面盆，个头一天天变大，大得那么突然。还有，随着大葫芦瓜的出现，葫芦也根深叶茂起来，叶子们好像烟花爆炸一般四散开来，铺满了整个瓜架，抢占了整个夏天、秋天的阳光。其他的瓜呢，失去了阳光的娇宠，再不开花结果了，再不增添新叶子了，已经结出的小瓜纽纽也不怎么长了，开始慢慢萎缩、变小、发黑，直至成为一颗死瓜。再后来，瓜架上只剩下郁郁葱葱的葫芦枝蔓，枝蔓之间挂满了大大的葫芦花、葫芦瓜、葫芦纽纽，这等景象，欢喜死了人。

　　吃葫芦要吃出来个嫩，再大一点，就老了，只能等它长老了，开葫芦当瓢。嫩葫芦的成色，一般是墨绿或者幽绿，瓜上密密的毫毛一寸长，一碰，就扎手，小碗碗般大的最好。葫芦果肉滑嫩、清爽、筋道，耐咀嚼，当天摘下来，得用菜刀把那层绿皮削掉，削得越薄越好，取了瓜瓤后，可切丝清炒，切片蒸鱼，切块炖肉，剁泥掺馅，这么说吧，甭管什么七荤八素的菜，只要有了清爽的葫芦，它准提鲜！

　　然而，你倘若错过这一天半晌的采摘期，葫芦就不好吃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一天天长老，怎么变老的呢？首先是葫芦皮上的绿，幽绿变成了鹅黄绿，绿里发白，好像江南少女的袖；然后是毫毛，随着葫芦的体积变大，密密的毫毛开始张开、渐渐变少、再少，乃至于消失，好像很多中国男人的肚子；最后是葫芦皮的厚度，从薄向厚过渡，厚得比鸡蛋皮还要厚，等到葫芦彻底变老的时候，整个葫芦就靠这一张皮来包裹了，敲一敲，“梆梆”乱响，皮下的那层果肉呢，早已经变成一两个指甲盖厚的木质部分，也很硬。长老了的葫芦，一般是两个肚子，一个肚子的比较罕见。旧时年月，北方老百姓的瓢，是把葫芦竖起来锯开的，一开两半，也就是两个瓢，取瓤一刮，舀水舀面；新疆人喜欢在葫芦的小肚子上锯开一个口子，把瓜瓤子掏空，装粮食装水用，用骆驼或者毛驴在沙漠戈壁滩上运输买卖。时下不同了，瓢已经逐渐退出厨房，失去它的使用价值，只能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了，比如葫芦的一些工艺品：小葫芦手把件、挂件，大葫芦雕塑、工艺品，皮色或黄或橙，或咖啡或紫藤，玲珑，古朴。

　　倘若制作葫芦小把件，最难的是给葫芦剐去青皮，确是要一番工夫的。葫芦皮上有一层青皮，薄薄的像一张宣纸。自然条件下的蜕皮，一是葫芦在长时间风化下容易干裂，二是葫芦上容易留下污痕黑疤。怎么弥补这些缺憾呢？选择剐青皮的东西至关重要，竹片、刀片、硬币棱角或者手指尖，刃面要直立，剐的动作要像火山爆发一般，铺天盖地，猛而快，下手的力道要轻重有度，不急不躁，比如：葫芦顶端的皮厚——剐得要重，肚子上的皮薄——要轻，肚脐眼的地势比较复杂——更需要有轻有重，倘若剐得留下了刀痕，就会破坏葫芦的品相，直接影响葫芦的价格。晾葫芦，是第二个步骤，必须把剐了皮的葫芦放在阴凉通风处，晾上一两个月，不见阳光，才能保证整个葫芦的成色统一，温润和谐；倘若直接在阳光下晾晒，日照的时长往往导致葫芦的色差过大，影响品相。最后的关键问题，是检查你的葫芦上是否留下几根藤蔓，拿葫芦老行家的眼光讲，这几根藤蔓就是葫芦的“龙头”，“龙头”象征着持葫芦的主人乃大富大贵之人，没有了它，那么，你辛苦制作的葫芦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我在京郊小区的一角，种了收了两年的葫芦，风来雨去，每一年都熟悉它们的一生。很惊讶，能拥有这样的一种心境：葫芦从一本中华传统文化的经典读本里走出来，让我在大自然的一处小菜园里种下了它们，丰收了它们，再经过我的胃让它们重返大地，或者隐入我的卧室书架、办公桌前的盆景里……傻傻憨憨地看着我。

　　终于明白了，一生太过短暂，但想要奢望的东西太多，乃至于我们几辈子都承受不了。恐怕是，一个犹豫之间，一生就走远了，再也找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