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产房里传来婴儿哇的一声啼哭,杨三生悬着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不安地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等待着从医生嘴里吐出那关系到他后半生命运的“男”或“女”字。
杨三生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两口子急得要命。为这事,夜深人静的时候,妻子秀娟没少点着他的脑门骂“窝囊废”。
今年夏天,秀娟突然食欲不振,想呕吐,让杨三生给买酸东西吃。不久,秀娟的肚子鼓了起来,一个小东西在里面乱动弹。哈!怀孕了!两口子高兴啊!可是接着他们又不安起来,孩子是男是女呢?当然,杨三生并不是不喜欢闺女,但是现在号召只生一胎,村子里又抓得特别紧,有了闺女就等于失掉了儿子。不!杨三生要的是儿子,不是闺女。闺女大了,结婚走了,就只剩下自己和老婆,将来上了年纪,一天三顿饭谁照应?有病了谁拉着送医院?有了儿子,就可以娶儿媳妇,就有人伺候自己,将来就有了指望。
正想着,门吱的一声开了,护士探出头来,两片细薄的嘴唇一碰:“男孩。”
男孩!哈!儿子!杨三生心中悬着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浑身的焦躁顿时无影无踪。
母子健康,秀娟第三天就出院了。三口人刚进屋,杨三生抱起儿子又亲起来。他一边亲,一边对着儿子说:
“儿子乖,快快长,长大了爹送你上学,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工作,挣钱给爹花,等爹娘爬不动的时候,就指望你孝敬……”
“亲!亲!亲一辈子吧!我还没吃饭哩!”秀娟躺在床上怒气冲冲地喊叫。
杨三生一愣,这才想起妻子上顿饭还是在医院吃的,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他连忙把儿子交给妻子,生着火,从篮子里一把抓了五个鸡蛋。
“打几个?”秀娟挑着柳叶眉问。
“五个。”
“五个?”秀娟的眼一下子瞪圆了,“我的身子还没你的鸡蛋金贵,你儿子还吃奶不吃?”
杨三生像小学生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挨老师批评那样一言不发,等妻子说完了,这才伸手从篮子里又抓了五个。
“啪……”一个接一个的鸡蛋落到开水锅里。
“都回来了——”一个须发蓬乱、衣衫褴褛、满脸尘垢的驼背老人站在门口。
杨三生一看是爹,连忙直起身,回身说:“爹,你……”
“我看……看看,是——”
“小子!”杨三生抢着回答。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颤颤抖抖地说:“好,好……”
“鸡蛋煮成称砣了!”秀娟在床上像被开水烫住了一样地喊。
杨三生赶忙去看锅。鸡蛋熟了,他把十个鸡蛋盛了满满一大碗,又在热气腾腾的碗里放上红糖,小心翼翼地端到妻子跟前。
老人的嘴动了动,但是终于没有说出话。他朝床上用小被子裹着的孙子看了一会儿,转身退了出去。
“也不看啥日子,往儿媳妇屋里钻,老不正经!”秀娟一边端起碗,一边朝门外愤愤地说。
老人像被谁从脑后打了一棍似的差点跌倒。他扶着墙,步履艰难地挪到自己住的小柴火棚子里。
爹的出现在杨三生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他对妻子说:“爹还没吃饭哩!”
“咋?”秀娟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看我吃俩鸡蛋心疼啦?”
医生说产妇不能生气,杨三生只好把话咽到肚里。
半夜里,起风了。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打得窗户纸哗啦啦响。秀娟睡着了,杨三生用草帘子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然后回到温暖的屋里。他觉得还有什么事等着自己做,但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妻子身边呼呼睡了起来。
杨三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长大了,伸着两只柔软的小手甜甜地叫了一声“爹”。他高兴极了,抱起儿子亲了又亲。转眼间,儿子变成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外边走来,后车架上带着大兜小兜的东西,旁边还跟着个身材苗条的大闺女。不用说,那是儿媳妇了。儿媳妇把后车架上的东西取下来,说:“爹,给你的!”杨三生喜欢得手都发颤了,连忙去接——却是一碗荷包蛋……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三生,三生……”门外响起那苍老而颤抖的声音。
杨三生没听见,他还在做那个甜蜜的梦。他梦见儿子和媳妇请他到城里去住,他不去,儿子拼命地拉……
“三生……”门外的声音比刚才有所减弱。
秀娟把电灯拉开,心烦地冲门外喊:“深更半夜的,叫魂哩?”
“我……来告诉三生,明天给孩子喂点大黄。”
啪的一声,秀娟拉灭了灯。
夜,漆黑的夜,风更紧,雪下得更大……
“来人哪!杨老柱上吊啦!”突然外边有人喊。
“谁?”杨三生打了个冷战,醒了。
杨老柱吊死在十字路口的大槐树上了。他破衣烂衫,头发蓬松,两眼圆瞪,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唉!没想到杨老柱受了一辈子累,老了落个这!”
“有儿不一定是福。”
“儿媳不孝,老人上吊,太惨了……”
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杨三生脸上像挨了几巴掌,他一下子扑到爹跟前,失声痛哭。
杨老柱落葬了。杨三生从坟地回来,见妻子秀娟正坐在床上逗孩子笑,可是儿子没有笑,却哇的一声哭起来。
“小宝宝,不哭啦!小宝宝,想爹啦!”秀娟一边摇,一边哄,最后把儿子往杨三生面前一递,“给!抱着!”
杨三生怔怔地坐着,不吭声。
“抱着呀!”
杨三生怔怔地坐着,还是没吭声。
秀娟的眉毛竖了起来:“这是你的儿子,管你叫爹哩!”
“儿子?他是我儿子?我不也是爹的儿子吗?养儿为防老,可我爹,他,他,爹呀……”杨三生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双手把头一抱,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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