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隆冬,随着知青下乡的浪潮,我抱着“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志向,来到沈丘县东南部一个名叫土楼村的偏僻小乡村插队。
我们刚到村口,社员们就迎了上来,一位老大爷说:“娃啊,可把你们盼来了!”虽天寒地冻,大爷的话说得我们这群城市娃浑身热乎乎的。
土楼村是方圆十里最穷的村。土楼村没有楼房,更连瓦房也没有,基本上都是土坯墙、茅草顶的房子。村里的姑娘想跳出穷坑,拼命往外嫁,外村的姑娘不愿来,不少青年人打光棍。遇上阴雨天,村里的泥深半尺,粘似胶。青壮年人要穿上泥机子(木制,用绳子系在脚下)出门行走,颇似踩高跷。
一位叫梁万田的社员与我同姓,参加过八路军,打过鬼子,立过多次战功,是老革命。他复员后,在村里当民兵排长。当兵出身的人性情倔强,尽管我俩是同姓爷们,可他对我并不照顾,有时还找我的“茬”。一次锄地,我砍掉了庄稼苗,他让记工员扣了我两个工分。类似的事发生过多次。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公私分明。他的妻子人称 “大辫子”,是个贤淑的女子,照顾老人,抚养孩子,做饭洗衣,喂猪养羊,里里外外一把手。这个大辫嫂子对我这个小弟弟并不外气,时不时叫我吃她蒸的热红薯和亲手擀的杂面条。
一天下午,我们临近收工的时候,天骤然下起了大雨,社员们纷纷往家跑。梁万田顿感肚疼,到家时已疼痛难忍,躺在床上汗珠直滚。他弟弟梁万仓请来赤脚医生,可医生说治不了,需抬到公社卫生院治疗。
当时,不少社员都围在梁万田身边,心急火燎,既想分担梁万田的痛苦,又想帮他做点什么。队长当即决定派4个人把梁万田送往公社卫生院。队长把眼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似乎觉察出队长的顾虑:城里人能不能吃这个苦,愿不愿去?我当即表态:“队长,让我去!”
土楼村离公社卫生院大约十里路程,土路,尽管用砖渣、石子垫过,仍高低不平。天上,雨杂着雷声越下越大,路越走越难走。为了不使病人受淋,我把自己身上披的一块塑料布盖在他身上,自己则戴了一顶旧草帽。身上已被雨水湿透,脚上的鞋也被泥水吸掉,只能赤脚前行,踩着泥水,脚指头还是被玻璃片割破,鲜血直流,十指连心哪!我当时自言自语:这与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雄们相比算得什么?不能掉队,救人要紧。
到公社卫生院时,天色已晚,经医生会诊,梁万田是胃穿孔,需立即动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但是,院里发电机没汽油了,发不成电,就动不成手术。院长当即让转到县医院。大家听后都急出了一身汗,那时候没有救护车,就连县委书记下乡还要骑自行车。这里离县城大约25公里,抬到县医院最少得4个多小时,抬不到地方,病人恐怕就没命了。
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我想到了自己的同学孙贯甲。他在公社电影队当队长,能不能向他借点汽油发电呢?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一致赞成。
我淌着泥水奔到电影队,拍门叫了一会儿,开门的正是孙贯甲。他见我这个老同学一副落汤鸡,打趣地说:你不是到广阔天地了?我简单说明了来意,希望他给予帮助。他怏怏不乐地说:“放电影是个政治任务,我们上级有规定,汽油不准外借、外用。我连打火机的汽油都没敢用过。”我听了脑子一下懵了,央求他说:“救人要紧啊!过后我一定把汽油还你。”看他仍不开“恩”,一副铁面无私的严肃样,我急得头冒火星。时间就是生命,我磨破了嘴皮,只差给他磕头了。孙贯甲还是被感动了,说:“亏你一片好心,咱有言在先,我借你20斤汽油,你可尽快还我。”我说:“一定。”
我借回汽油,发电机转动了起来,手术室的灯也亮了。医生将病人推进手术室,我们在手术室门口等候。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梁万田的手术顺利完成。他得救了,压在大家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件事已过去45个年头了,我回城参加工作也近40年了,不知“故乡”土楼变成啥样……
今年8月下乡考察,在集市上偶遇土楼村的人,问起村里情况,村人说现在村村通了水泥路,村子里大都盖起了小洋楼。他特别提到,梁万田还活着。“哎呀!梁排长还活着!屈指算来90多岁了吧,早该儿孙满堂了!”我惊喜不已。
晚上7点多钟,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手机铃响了,电话那边说:“我是梁万田……”
“大哥,你好?想不到这么快就联系上了。”我们哥俩唠起嗑,相隔45年,有说不尽的话语。当我把党中央、国务院决定给抗战老兵每人发放5000元生活补贴款的好消息告诉他时,这位电话里的老兵哽咽了:“好,好!我活到现在值啦……”
(梁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