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回家看望母亲。
从斑驳的矮墙缺口,一枝绿中透紫的香椿探出来,堂屋檐下的雨棚上落满喇叭形的桐花和蹦蹦跳跳的麻雀。虚掩的木门上残留着我儿时刻画的痕迹,一只肥胖的黄蜂在门楼下嗡嗡地寻觅着洞穴。
六十多岁的母亲坐在杏黄色的藤椅里打瞌睡。几只蜜蜂在花丛间嘤嘤地飞。阳光带着花香,洒满老院。神态安详的母亲,皱纹像层层绽放的花瓣。
母亲喜欢夜来香花。从我记事起,堂屋窗户下就有很多夜来香花。母亲在每年春天,松土,施肥,把黑色的圆种子埋进泥土,到了夏天,一棵棵的夜来香就苍翠可爱了。夜晚,夜来香花开,香气馥郁,粉红或者淡黄的花朵,像细长的喇叭,开得繁茂,但到了白天,它就把花朵闭合,凋谢了一般,再等到夜幕降临,才重新打开花朵,沐浴银色月光。我认为夜来香很蠢笨,它如果把花开在白天,会收获很多赞叹,蜂蝶也会被它浓郁的花香吸引,环绕左右,开在夜晚,冷冷清清。母亲说:“人活着,要精彩,像夜来香,把花开大,发出芳香;人活着,要谦逊,像夜来香,不惊扰别人,花开无声。”
父亲因病早逝,家庭的生活重担就落在母亲羸弱的肩头。艰辛自不必说,却从没听见母亲抱怨。我小时候嘴馋,有一次在邻家玩,看到邻家煮肉,不想走。母亲来喊我,我也故意拖延。母亲生气地拉我,我哭起来。邻家劝母亲。我终于在邻家吃了半碗肉。母亲夜里狠狠地拧了我的嘴,不准哭出声。拧完,又搂住我流了一夜泪。第二天,母亲杀了一只鸡,煮熟后,挑肥嫩的舀了一碗,亲自送到邻家。
我上初中时,弟弟上小学,用钱多了,母亲忙完地里和家里的活,又去北边的农场干活挣钱。我星期天去过一次农场,那天的太阳热辣辣的,我看见母亲把半块破布披在肩头,扛起一袋精选好的麦种装车。她负重行进在一块搭在汽车车厢里的长木板上,双腿不停地颤抖,汗水溻湿了衣服。我跑到母亲跟前,含着眼泪说:“妈,我们回家吧。”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家。”我强忍住泪,没动身。她看我没动,生气了,说:“回家读书去!”我转身跑回家,流了一路的泪。
土墙有几处颓圮,却被蓬勃的植物填满,有牵牛花,有仙人掌,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草。墙根生满滑腻的青苔,有几堆蚯蚓吐出的土。堂屋的红砖墙上,有渐次升高的划痕,旁边标着厘米表示的高度,刻出了我和弟弟一年年的身高。笔直的桐树树干上,趴着一只蹦蹦虫,灰色的背,粉红色的腹,铜丝一样粗细、闪闪发光的长触须,一如我儿时见到的那只。
我把脚步放缓,放轻,生怕惊醒了母亲。母亲似有心电感应,睁开眼,看见我,慌忙从藤椅上站起来,两眼发亮,欢喜地迎过来,大声说:“辉,你回来了。”母亲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上上下下地看我,说:“勾头。”我勾下头,母亲从我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举到我眼前说:“你咋有白头发了?”母亲说完,把那根白头发放进嘴里咬断。我望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刚叫了一声“妈”,泪水已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