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胜日本
八、师徒反目
对日军交战胜利后，袁世凯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玩味胜利的喜悦和兴奋，麻烦就接踵而至，令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袁氏躺着中枪，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昔日的老师张謇骂了个狗血喷头。张謇年轻时就以文采名达于当时，甲午科殿试更以一甲第一名的成绩，被两宫点了“状元”，要说被晚清第一文章高手不吝笔墨地痛斥也是袁世凯的荣耀，虽达不到洛阳纸贵的程度，张謇近三千字的鸿篇巨制想必也能让袁世凯的知名度因此提高几个百分点。状元骂人都是广譬曲谕，引经据典，笔者实在不忍删掉一字，失其文彩，故将《与朱曼君、张詧致袁世凯函》全文摘引于下，只在艰涩处稍作注释，以维原貌：
“别后仅奉一书，因知司马①劳苦功高，日不暇给也。筱公（吴长庆，字筱轩。下同）内调金州，以东事②付司马，并举副营而与之。窃想司马读书虽浅，更事虽少，而筱公以三代世交，肫然相信，由食客而委员，由委员而营务处，由营务处而管带副营，首尾不过三载。今筱公处万不得已之境，仅挈千五百人退守辽海，而以中东③全局为司马立功名富贵之基。溯往念来，当必有感知遇之恩，深临事之惧者。及先后见诸行事，及所行函牍，不禁惊疑骇笑，而为司马悲恨于无穷也。
“司马初来，能为激昂慷慨之谈，且谦抑自下，颇知向学，以为是有造之士，此仆等贸然相交之始。迨司马因铭盘（朱铭盘，字曼君）一言之微，而得会办营务处之号，委札裁下，衔灯煌然，迎谒东抚，言行不掩，心已稍稍异之。然犹以少年气盛，不耐职事，需以岁月或有进境也。东事扰起，适际无人，謇与司马偕行。彼时司马，意气益张，然遇事尚能奋厉，不顾情面，节而取之，兹犹足多。曾不意一旦反复，夸诞谬戾，至如今月所闻所见者也。凡诸无据，如自上《申报》，以戈虚名；诡设同文馆以秽物听等事，尚不足以折司马之心，姑不说。请即仆等所躬被者论之：一营务处常事耳，南北两洋、沣河，沿海道、府、州、县，往往有营处务之名也。仆等与司马，虽非旧识，要是贫贱之交，而往春初见，虽诩诩作公孙子阳见马文渊之状④，一再规讽，不少愧悔，此一可笑；謇今昔犹是一人耳，而老师、先生、某翁、某兄之称，愈变愈奇，不解其故，此二可笑；詧⑤司筱公支应所，司马既有领款，应具领结，詧因司马问领结格式，遵即开写。辄斥为：‘何物支应所，敢尔诞妄？’不知所谓‘诞妄者’何在？勿论公事矣，詧于司马平昔交情何如？而出此面孔，此三可笑。
“顾此犹寻常世态也，司马今贵人，不足以为轻重。更即有关于司马品行心术者论之：司马所谓营务处，分统三营之营务处也；会办朝鲜防务，孝亭（吴兆有，字孝亭）会办也。公牍具在，文理昭然，而司马札封称，钦差北洋大臣会办朝鲜防务总理营务处，将不屑于此间欤？则不应受事；将以此愚瞽东人欤？则东人不尽无知；将窃借北洋以欺人欤？则人不可欺。言官劾左宝贵者，列其妄称钦差、钦命字样，不知司马此举与左宝贵何异？此其一。营务处是差事，而（袁世凯）官则同知，五品耳。于镇将用札（札付，官府中上行下的公文），于州县用札，等而上之，将道员兼营务处者，于实缺提镇，亦当用札耶？在司马之意，岂不谓关防颁自北洋，便用北洋体制。彼州县检薄之印，无一不颁自礼部，将亦与礼部一体耶？事例乖谬，此其一。既为孝亭会办，同见国王，便当孝亭居左，一应公事，便当会孝亭前衔，而事事任性，妄自尊大，威福在我，陵蔑一切，致使将领寒心，士卒怨沸，司马将谓势力可以摄人，权诈可以处世耶？不学无术，此其一。内地职官，惟实缺出则张盖（张盖：即出行打伞），若营务处、营官，从未见有用之者，乾、嘉间册使东临，国王迓以肩舆，曾被诏旨申饬，事载《朝鲜大事考例》。而司马居然乘舆张盖，制五色马旗，呵殿（官员出行，前呵后殿）出入，平时建兵船黄龙大旗，不知自处何地？置孝亭何地？置国家体制于何地？此其一。副营是筱公三十载坐营，方檄司马接管之日，欷觑嗟叹，偏（通假字，当为‘遍’）谓宾僚，慰亭是三世交情，吾所识拔，必不负吾，必不改吾章程。而司马接管后，初次来函，便较论海防教练各费，吞吐其辞，意谓筱公曾借以冒领浮支，使之惊觉恐惧乎？不知海防费二千两，金州、朝鲜各得其半，系有明文。教练费早于去冬十月截止，鼎铛有耳，岂不闻之？且筱公故人旧部从者实多，用度日绌，而其津贴司马，动二三百、四五百不等。即司马到营之始，仆役口粮，亦照差官发给。今恩谊所在，略不顾，义利之辩，略不省，此其一。筱公以副营畀司马，有举贤自代，衣钵相传之意。受人知者，虽其人之一事一物，亦须顾惜，而司马自矜家世，辄哗然谓是区区何足奇？便统此六营，亦玷先人。夫子孙当思祖父所以荣当时而福后人者，兢业以绍其休，不应蹈君家公路、本初（袁术，字公路；袁绍，字本初。均为三国时期人），四世三公之陋说；且由司马之说，则令叔祖端敏公（袁甲三，谥号端敏），令堂叔文诚公（袁保恒，谥号文诚）进士也，尊公（指其嗣父袁保庆）及令堂叔子久观察（袁保龄，字子久）举人也，司马何以并不能博一秀才，玷有先于此，大于此者，何不此之耻；而漫为夸说，使人转笑筱公付托之非，易一人而如此焉，司马谓其尚有良心乎？此其一。贩烟有诛，宿娼有禁，司马所曾律以杀人刑人者，而烟膏鬻自三军府（袁世凯部驻地）则容之，官妓三名，聚宿三军府，则躬与之，不知何以对所杀所刑之人而无愧？此其一。教练新建营，会办朝鲜防务，司马所得预者军事耳，此外朝鲜一切政事，岂应越俎？而尹泰骏之被褫归第，李祖渊之解去兵符，司马公然为关说；张敬夫所购湖桑，必不值一万四千金，此中弊窦，人人所晓，司马公然为之主持。司马今日，方谓凭我一言，何事不办，以此自鸣得意，雅不顾有识之嗤之于后，此其一。筱公于北洋（暗指李鸿章。李鸿章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下同）三十余年之旧部也，孝亭亦三十余年之旧部，司马与北洋辗转因缘，而窃承其呼吸者，裁年余耳。司马尝为仆等说李某忌文诚公、先公事，愤恨不已，今何以裁得其一札，公牍私函便一则曰禀北洋，再则曰禀北洋，岂昔所谓怨者，今已修好耶？抑挟北洋之虚声，以笼罩一切耶？抑前所云者，不过因李某冒天下之不韪，而姑假此说以附清议（指清流派）之末焉，是皆不可，况北洋未必尽吞噬天下之人；天下之人，亦未必尽如司马之皈心委命于北洋。不然，愚人自露其先后不侔之迹，此其一。茅少笙（茅延年，字少笙）、纪雨农（纪堪沛，字雨农）之二人者，司马曾亲为仆等言其轻躁贪鄙贩货挟妓之状，且述二人酗酒辱骂筱公语，斥其病狂丧心，当时意司马诚知人，诚忠于筱公，有昔贤持府主之义，今何以此而昵（亲近）之，所闻司马之议论，且如出茅、纪二人之口，此其一。
“仆等与司马相识，今三年矣。以司马往日之为人，疑其不应如此，以司马今日之行为，恐其不止如此。试为溯其源，则司马胸中，既恃家世，又谓二十许人作营务处营官，姓名见知于一新办洋务之宰相，是旷古未有之事！又有虚憍（意为虚骄）者、浮检（意为浮浅）者、圆熟者、庸恶陋劣者左之右之，颂功述德，务求合乎司马之所乐，而司马亦遂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而不顾蹈于不义。试为穷其流，则司马既与尹泰骏等换帖矣，必益联络朝鲜之中使，外务衙门，张皇体面，高掌远蹠，使孝亭不安而退；必用兼并之术，扬此抑彼，轻此重彼，使筱公旧人相互不安而退；必借北洋以干预朝鲜一切用人行政之权；必交欢闵氏，俾国王专奏力荐，希揽防务商务之柄；必以取重于国王者，因取重北洋，希作海关道。凡此之说，未免近于逆臆，然欲檄总兵刘朝贵为提调，分明是闹标（意为出风头），分明是制郭春华，是何体制？而饰其词曰以符体制。此次国王来函，无一不称曰袁会办，而孝亭转似在牵连得书之例。此得谓非司马之心思力量手眼之所构耶？
“今仆等于司马隔若秦越⑥，亦何乐哓哓？然窃念当时交谊，实不忍徒引谙于知人之咎，而坐视沉迷，故痛切言之，冀大声疾呼以寐司马。或者司马见此讯，必大怒大骂，必有人助司马大怒大骂，必来见筱公辞差，必以讯并入浮言之列，哀禀北洋，以箝将来之口，而益坚北洋之信。或谓司马虽大怒大骂，然必故事含宏⑦，谦词谢过，指天誓日以明无他。是二者，意司马必不出此，亦不必出此。司马试试思所说有虚者否？有不是者否？愿司马息心静气，一月不出门，将前劝读之《呻吟语》《近思录》《格言联璧》诸书字字细看，事事引镜，勿谓天下人皆愚，勿谓天下人皆弱，脚踏实地，痛改前非，以副令叔祖，令堂叔及尊公之令名；以副筱公之知遇，则一切吉祥善事，随其后矣。
“此讯不照平日称谓而称司马，司马自思何以至此？若果然复三年前之面目，自当仍率三年前之交情。气与词涌，不觉刺刺。听不听，司马其自酌之。”⑧
张骞以为袁世凯见信要么“大怒大骂”，要是故作“含弘”，必取其一。他太小看袁世凯了，小袁表现出和他年轻不相适应的稳重成熟，以沉默回应粗暴，让你反觉无趣。其实，张謇因对李鸿章不满，而迁罪袁世凯是狭隘的，连《张謇传记》的作者刘厚生都这么认为：“长庆之死虽由于病，但李鸿章用种种排挤之卑鄙手段，使之愤懑抑郁，促其天年，或系事实。而决非与袁世凯之行为，有何关联。但长庆部下，与袁世凯有宿恨者，则装点附会，以成世凯罪行。甚至说，李鸿章排挤长庆之行为，亦曰于世凯之挑拨。试思世凯地位卑微，安有在鸿章前挑拨之可能…以此嫁祸于袁世凯，可谓莫须有之事，而张謇以受浸润之谮，未加深考，遽对世凯，施以无情之攻击，亦失学者态度。”⑨
从文中“来见筱公辞差”一句分析，张謇写此信时，吴长庆尚未病逝。《张謇日记》记载，张謇1884年5月7日抵达金州，看望吴长庆，吴“病甚”。11日的日记载：“写与慰廷讯，慰廷向骄恣，至此益甚，故移书切责之。”⑩这封信当完成于此时，1884年5月11日左右，即甲申政变几个月前。②8（未完待续）
注：
①司马：此处别于“三公”中之“司马”。魏晋南北朝，将军开府，府内设司马一人，代将军掌管军赋、组织军训、执行军法，相当于今天部队中的参谋长。袁世凯在朝鲜掌管营务处，被人尊称为“司马”。
②东事：朝鲜在中国之东，故“东事”指朝鲜之事务。下同。
③中东：中国和朝鲜。东指朝鲜。“迎谒东抚”亦此意。
④ 公孙子阳见马文渊：典出两汉之间。公孙述，字子阳，王莽乱政后在蜀称帝。马援，字文渊。马援为隗嚣部下时，曾出使蜀地，打探公孙述虚实。公孙述不念旧情，先在马援面前摆帝王谱，故意慢待，后又设宴热情款待，欲封马援为侯爵，授大将军印。随从为公孙述席间诚意打动，劝马援留下。马援拒绝，毅然返回西凉，并对隗嚣说：公孙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主张隗嚣改投刘秀。此典暗讽袁世凯喜欢在人前摆谱，故弄玄虚。
⑤詧：张詧（1851~1939年），字叔俨，号退庵、退翁，张謇三兄。
⑥秦越，春秋时两个国家。秦，在西北；越，位东南，相距遥远。喻双方疏远。
⑦含宏：同“含弘”，意为包容博厚。
⑧《张謇全集》第一卷，张謇著，江苏古籍出版社，第17~21页
⑨《张謇传记》刘厚生著，上海书店、第25~27页
⑩《张謇全集》第六卷，张謇著，江苏古籍出版社，第22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