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心

城叫水城，分不清城在湖中，还是湖在城中。

湖畔小路被浓密的柳荫笼罩，笼罩湖畔小路的柳荫又遮住了昏黄的路灯，湖上铺满暗影。其实，此时月亮正当空，可是湖上还是铺满无边的暗影。

他在路上走了很久，从太阳落下走到月亮升起，再到四下里阒无人迹。路越走越暗，他的眼里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只有这一片幽暗的湖水。

水中、岸上响着尖锐的声音，不曾间歇，他辨不出是水鸟，还是秋虫。他想，这些东西在这里有吃有住，才能叫得这样欢实吧。他的心里又习惯性地升腾起愤怒和烦闷，毫无来由，也没有道理。

身后传来吱吱扭扭的声音，不必回头，他已料定是那个捡破烂的老人。连续几个晚上，他都在这里碰见她。老人打扰不到他，打扰不到任何人，就像他一样。

她大概穷得连润滑车轴的废机油都没有，车轮锈迹斑斑。在他眼里，同样锈迹斑斑的，还有眼前的这位老人。她在他身边停下来，实际上是停在了一只垃圾桶边。

他也站住了，冷冷地看她趴在垃圾桶上细细扒捡，看她往三轮车上装一只塑料泡沫，看她把一条肮脏的绳子绕过去再勒过来。她实在是太老了，动作笨拙而迟缓。

吱吱扭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声音突然让他觉得放心，他喊了一声：“哎！”

车子停住，老人慢慢扭过头，她的样子让他想到树懒。老人迟疑地看着他，像是才发现路上还有个人。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走近了，递给她：“这一百块钱给你吧。”

她还在看他，怔在那里，这让他得以看清她的脸。这张脸跟他猜想的差不多。她的一只眼塌陷着，另一只浑浊无光。

“给我钱干啥啊？我不要人家的钱。”老人的声音让他感到迎面吹过一阵浮土，这起码证明她还没有完全痴呆。这就好，他心里说。

他看一眼车上的破烂，有气无力地说：“这钱我留着也没啥用，给你吧。你捡这一车东西，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卖不上钱啊。”她没有下车的意思，对她来说，上下都太费劲了，“我捡了有一二十年了，养大了我的孙子。过完年，他去郑州打工了，花不住我的钱了。我还是天天捡，不捡浑身不自在啊。”

“你说你把孙子养大了，他爹呢？”

“死了，儿媳妇也跑了。”老人到底从车上下来了，扶了扶车上的垃圾，接着说，“为这，我哭瞎了一只眼，眼珠子也摘了。儿子撇下了小孙子，我不养活他，他也活不成。我儿子住院那会儿，我一边照顾孙子，一边在医院捡垃圾，这一捡就停不下来了。”

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她把那只泡沫往里塞了塞，确保它不会在半道上掉下来。“我跟这破烂亲啊，靠着它，养大了我的孙子，还给他盖了三间大房子。”话语间，老人的脸上现出了骄傲。这骄傲刺了他一下，让他死寂的心怦怦直跳。

“我不要你的钱，不要。现如今，年轻人活得也不容易啊。我现在的日子可是好着哩，有馍有盐，身上也有力气，蹬着三轮在路上转一圈，转到晚上，就能捡上一车。”说到这里，她笑起来，头向两边微微颤动，不知道是因为老，还是因为病。

老人要走了，她慢慢抬起头，望了望天：“今儿个的月亮真亮啊，我一只眼瞎了，剩下的这只也看不太清东西了，你们年轻人眼睛亮，真该多看看。”

老人走远了，湖畔又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也可能是水鸟在扇动翅膀，一阵一阵的。他低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脸上漫过的温热。

后来，他看向原本被他相中的这片湖水，水中的月影，正莹莹发亮。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