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1月14日
第06版:沙颍文艺 PDF版

百 岁

顾玉杰

万高鹏作品

母亲在世的时候,认过一个义子,俗称干儿。干儿乳名叫百岁。

百岁家和我们住一个集镇,我家在南头,他家在东头,相距不远,拐个弯就到了。百岁家在东头算是穷户,他父亲是个木匠,脚跛,曾来我家做过木工活,打个桌子板凳。百岁姓氏大名,至今我也没有确认过。他大我将近十岁,中等个头,面貌特别,年轻轻的长个老头样,活像电影《白毛女》中的杨白劳,村镇上的人便给他起个外号“杨白劳”。打从我记事,老的少的都这样称呼他,这外号就叫响了。而那时,百岁还是个未成年的小伙子。

在农村,结干亲是有讲究的。小孩子幼年过门槛,认干亲,要么这个孩子特别娇贵,要么这个孩子命相不好。我思忖,百岁应是属于命相不好,命不硬,不好养活。于母亲来说,我一直不解她为啥认百岁做干儿子。除了母亲的善良,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记忆最深的,是百岁给母亲拜年。除夕夜,起五更,百岁常常是最早登门来家拜年的人。奶奶刚点上蜡烛,大门就响了,不用猜,一准是百岁来了。百岁声音清脆洪亮,一口一个娘,叫得比我们弟兄们都顺溜。他挎个竹篮子,里面有馒头和果品。百岁拜年不像其他小辈,寒暄几句就走了。他话茬子稠,总要坐下来,从年头到年尾,庄稼收成,邻里纠纷,来年打算,把大小事都理一遍。那些年我还小,缩在里间被窝里,竖着耳朵听百岁唠叨。有的大年夜,天太冷,母亲没有起床,百岁就一个人在堂屋袖手端坐,隔着秫秸箔帘和母亲说话。百岁临走时会说:“娘,我给您磕个头吧。”母亲回应,磕头就算了,还不到受头年纪。这样,我终没见过百岁磕头行礼。一年又一年,我从百岁口中知道村镇上发生了哪些事,也大致知道谁家日子过得比较好。我还知道,百岁年龄越来越大,娶媳妇很困难,眼看着要打光棍了。百岁话语中透着焦虑, 母亲也替他唉声叹气。

改变命运的办法就是摆脱贫穷。百岁早早辍学,没有子承父业做木匠,平常除了干农活之外,就是不停地干杂工。一年到头,百岁浑身上下没有干净过。有年冬天,我在街上碰见百岁,看到他赤脚穿鞋,一身泥土,敞着怀,戴一顶破棉帽子,两个耳把子忽闪忽闪的。一问,他说正给人帮工盖房子。我上小学的时候,百岁是学校的杂工,专事打扫学校厕所。一个小伙子收拾厕所,这种脏活累活是很让人难为情的。“杨白劳在打扫厕所。”“你哥又来劳动啦。”周围有同学知道百岁是我母亲的干儿,就故意凑近告诉我,这时,我脸微微泛红。同学们很好奇,百岁怎么打扫女生厕所。百岁先是吆喝几声,接着,在打扫男生厕所的时候,提前把自己的外衣,搭在女生厕所的门头墙上。女生一看墙上有衣裳,便知道“杨白劳”要打扫厕所了,这成了学校约定俗成的标记。

还好,百岁在三十多岁时终于娶妻成家了,可以想像,费了很大周折。媳妇年龄比百岁小一截子,人不太精。这是母亲的原话。我见过百岁媳妇几次,她爱到我家串门,有时也带着娃来。这个媳妇说话一惊一乍的,声音尖细。临走时,母亲断不会让百岁媳妇空着手回去,不是掂给她一兜吃的,就是送件小孩子穿的用的。百岁媳妇先是嚷着不要,而后就是数落百岁,没有给母亲帮上忙,不够孝顺云云。

“一窝孩子要上学,花销大,不能闲着。”这是百岁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百岁更加忙碌。他贩过水果,烤过烧饼,还曾动过外出打工的念头。后来,百岁一家几口也吃上了低保。一年春节,我问母亲,百岁咋没来拜年。母亲说,别提了,百岁差点没被烧死。原来,那几年百岁为了挣快钱,跟外村人学制鞭炮,我父亲还曾被他叫去帮着插炮捻。春节前他抓紧赶活,操作不慎失火了,万幸的是,没有酿成大祸,百岁半边脸烧伤了,算是捡回一条命。

那年深秋,母亲去世,我似乎没有见到百岁的身影,倒是隐约听到百岁媳妇高一嗓子低一腔的哭声。后来,我问二哥,百岁去哪了,百岁还活着吗?话一出口,我顿觉自己问的奇怪和不尊。难道百岁不应理所当然地活着吗?然而,在底层,卑微的生命既坚韧又脆弱,生活的艰辛,命运的无常,往往会打断人生的逻辑。百岁一家生活粗砺,百岁也仅仅是活着。多少人在追求生活品质和幸福指数,而有的人,活着已是拼尽全力。百岁就是这样的人。  

人的记忆是沉睡和朦胧的。百岁撞开了我记忆的门,但回忆是那么酸楚!我和百岁已多年不曾谋面,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打拼,为子孙创造受教育的条件,试图阻断贫困的代际传承。生逢美好时代,相信百岁不管是奋斗,还是挣扎,一定能品尝幸福的味道。

2022-01-14 顾玉杰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157714.html 1 百 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