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深秋，裹在看红叶的人流里，我们来到了香山公园。我想攀上香炉峰顶，一览层林尽染的诗意。可你说，别不服老，还是随便转转吧，咱量力而行。

不服老的我，近年来越来越愿意服从你的安排了，于是，妇唱夫随，进了东大门。我们避开熙攘的人流，穿过碎石铺就的山路，爬上幽径缠绕的山坡，脚下的路宽宽窄窄。宽处像带，咱飘飘忽忽，优哉游哉；窄处似绳，咱小心翼翼，一步一停。这种没有目标，走到哪算哪的感觉真好！轻松而尽兴，且不乏刺激。——当遇到陡坡时，我牵着你的手，你扶着我的肩，咱开始了“探险”。如绳的小路就变为垂钓的细线，抛入咱本已平静的心湖，激沫起浪，钓出了咱久违的童真。

你笑我也笑。你笑咱年轻人似的勾肩搭背，老不庄重。我说，40年了，咱不就这样在另一座山上——生活的山上，彼此搀扶着走过来的吗？结发夫妻相知深，我知道你的娴静，你了解我的淡泊，你我都没什么雄心壮志，平常的日子平凡着过。也正因此，咱才没了事业无成的痛苦，少了竞争失败的烦恼，任人笑咱一生碌碌吧，甘于平庸者自得其乐。

其实，咱生就是庄子笔下的蓬间雀，何必强作大鹏呢？那样，搞不好非但不能扶摇直上，翱翔蓝天，反而会被风抛云裹，失去了自我，以至于折翅身亡。有时远大的抱负也是沉重的包袱啊！只有学会取舍，方能获得逍遥。一如这爬山，咱累死累活，也未必能登上峰顶，当然可以坐缆车，可那还叫爬山吗？又如何体验一路帮扶的快乐。而放弃了攀顶的我们，此刻多么惬意，谈笑声中，一处处风景迎面扑来。

瞧，那棵红枫在向人招手呢。咱沿着落满松针的蜿蜒路走上去。“到了，到了。”你突然一个趔趄，我急忙一把抓住你的手，有惊无碍，咱又是相视一笑。傻傻的枫树莫非受到了感染？轻风吹来，发出了沙沙的笑声。你愈发地乐了，绕树一匝，边出神地看着，边啧啧连声：“怪不得总觉得这树有灵性呢，原来，它在‘模仿’人。瞧它每片树叶都是手掌的形状，五指伸展，玫瑰一样鲜亮。多红！多美！”

“可不是吗！”我随声附和，“要不，古人咋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呢！”二月花固然艳丽，但红绿相间，五彩缤纷，并不纯粹。像青年人的爱情，摇曳多姿，表面浓烈的背后，却夹杂着说不清的生活乃至生理的欲求。而风击霜打后的枫叶则遍体红透，绝无杂色，连叶脉也沁出殷殷血红，把整棵树红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如同咱老夫老妻的情感，完全出于心灵的依恋，炽烈而专一。”

说着，我踮起脚尖，轻轻摘下两枚递给你。你摩挲良久，才走向下一个、第三个景点……

这又是一捧什么果呢？豌豆粒大小，像熟透的樱桃般玲珑剔透，灼灼闪闪，缀满了半球状的、并蒂连枝的灌木枝头，令人想起红珍珠、红玛瑙，更想起王摩诘种在恋人心中的那粒红豆……想到这，咱简直挪不开脚步了。突然，身边茂密的柏叶间窜出一只松鼠来，拖着长长的尾巴，和我们对视片刻，“哧溜”一跳，转身跑了下去。小东西，也是来欣赏红果的吗？会不会把我们也看成了风景？哦，明白了，这儿是属于它们的领地，不觉中，咱已经到了人迹罕至、动物出没的地方。抬头，日影西坠，该回了。也不管来时路，凭着感觉走，心却蓦地生出些许遗憾来。记得来时查阅的一份资料记载，香山有10万栌枫，每至秋深，飞丹流霞，满坡红遍。可我们看到的红豆、红叶怎么只是松柏的点缀，掩映在万绿丛中簇簇点点，资料上介绍的壮观景象哪去了？

不曾想，下到公园北门处的登山口，真有一抹人造的“晚霞”在等候我们。——那是何年种植的两行黄栌？枝梢串满了艳艳的红叶，由上而下，织成粗粗长长的红色飘带，飞瀑样，泄出了漫山的风光。瀑落处，傲然挺立一棵松树，高大的躯干拔地擎天，腰间还挂着古树的编码牌，起码几百岁了吧？仍绿冠如盖，蓊蓊郁郁，为行人撑起一把遮荫的巨伞。

我们简直看呆了，也累了，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小憩。我忽生感悟：“你瞧这栌枫叶越老越红，这大树愈高愈坚！草木尚且不服老，在生命的晚期，更把自己的意志、情感，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咱走到今天不容易，尤其委屈了你。因为我生就是‘灌木丛’，不能像大树那样，做你的保护伞，致使年轻时的你，既要教书，又要种田，受尽了劳累！现在，咱终于熬到享受生活的年纪了，何不趁有生之年，也红火蓬勃，热闹一番呢？不是喜欢山水吗？行，我愿献上我的灌木老枝做手杖，将名山大川看个遍！”

你静静地听着，头依偎在我的肩上。已经开始昏花的双眸倏地一亮，似乎又闪出了年轻时的光彩。一溪红叶流过来，和夕阳相映成画。啊！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