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加荣
冬日暖阳下,最适合晒暖。
小时候,奶奶忙完家务就搬着椅子去院子里晒暖。
椅子是泡桐木烤软了捏成的,靠背把手两端向上挑起,像庙宇的挑檐。奶奶坐在阳光下,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里面全是故事。
奶奶的蓝灰布衫是手工做的,斜襟上盘着一粒粒菊花纽扣。在奶奶的老桌子抽屉里,存着布衫的纸样。布衫穿烂了,她便拿着纸样让隔壁的老太太裁一件新的。奶奶穿衣极其讲究,下身的大腰棉裤外面套着黑裤子,四指宽的黑色扎腿带子把裤腿扎得紧紧的,和她的三寸金莲十分般配。
中午放学回来,我吸着冻得发红的鼻子,在奶奶面前蹲下来,把手放在她那晒得热乎乎的衣服上,或者掀开她的布衫,把手放进去暖着。奶奶搓着我冰凉的脸,满眼的怜惜:“看看,冻成冰蛋子了,快坐这晒晒暖儿。”
阳光洒在奶奶花白的头发上,几根银发上镀了一层光芒;阳光洒进奶奶的布衫里,布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奶奶的厚棉裤里面是新棉花,我的胳膊放上去一压,就出现一条坑,移开胳膊,那条坑又弹回来。地上的麻雀蹦来跳去,一点也不怕人。看着它们如此大胆,我回屋找簸箩,找筛子。簸箩里装着要磨面的麦子,筛子里装着要磨糁子的玉米粒儿,方桌上的荆条筐子上面盖着厨布。我灵机一动,把筐里的馒头用厨布包了,放回桌子,把馍筐子拿到院子里。我捡一枝泡桐的枯枝,系上长长的棉线,在院子里撑起馍筐子,底下撒几粒玉米。线绳的另一端拉到奶奶身边。奶奶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有它们精没有啊?”我朝奶奶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最终,如奶奶所言,麻雀在周围叽叽喳喳,就是不进去。奶奶晒够了,起身去帮妈妈烧锅做饭。突然发现我用的是馍筐子,一边骂,一边把馍筐子拿去井沿儿洗,洗干净后挂在墙上晒。
奶奶自己晒暖儿,也陪她的母亲晒暖儿。
奶奶的母亲是我的太姥姥,住在县城。每年春天,奶奶都会让父亲把太姥姥接到乡下住一段日子。乡下有太姥姥喜欢的榆钱和槐花,还有各种野菜。开了春,奶奶陪着太姥姥坐在院子里晒暖儿。一人一张竹椅子,两个老人,四只小脚,沐浴在阳光里。太姥姥也怕冷,双手揣进袖筒里。嘴里没了门牙,内陷进去的嘴唇不时蠕动一下,更加显老。
初春的野菜首选米蒿。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就能当柴烧。出了正月,趁好天气,父亲提着篮子出去一会儿,就剜半篮子米蒿回来。奶奶把米蒿捡干净,洗了,用筛子放在凳子上晾水分。奶奶和太姥姥就坐在旁边继续晒暖儿。太姥姥看一眼筛子里的米蒿,似乎能闻到凉拌米蒿的味道。
吃完米蒿,榆钱就出来了。二月清明榆不老,三月清明老了榆。二月末,正是吃榆钱儿的好时候。院子西南角的大榆树上,榆钱一串挨着一串,饱满厚实。奶奶和太姥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抬头望见榆钱,就念叨着让父亲去摘。父亲找两条竹竿接起来,绑了钩子摘榆钱。裹了面粉蒸好的榆钱盛到碗里,太姥姥迫不及待,一口接着一口吃。正午的太阳有些烈,太姥姥被晒得面露困倦,端着碗打瞌睡。手里的筷子翘起来,榆钱洒了一地,公鸡母鸡扑棱棱跑过来啄食。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太姥姥的碗筷,让太姥姥坐在太阳底下继续打盹儿。
不只是奶奶和太姥姥晒暖儿儿,村里的老人都喜欢晒暖儿。村子里大路边,有不少晒暖儿的人。三叔二大爷,老爷爷老奶奶,或坐在小椅子上,或坐在砖头上,或者倚着大门外的墙根晒暖儿。
时过境迁,太姥姥和奶奶以及她们晒暖儿的院子,都陆续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南水北调工程征收了村子的土地,隆隆的施工声,将会把村子变成一个蓄水大湖,和一片风景秀丽的新区。时代的前进无人能够阻挡,晒暖儿的场景也将会成为心中永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