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

西地十里那个犹如从天上仙境掉下来的翡翠一般的水塘，孕育出了一大片醉人的芦苇。惠风摇荡，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刚接近芦苇，芦苇就顾盼生情，顿时感觉内心有异样，我走不动了。一大片芦苇，竟是那么妩媚，妩媚得让你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呆望，思绪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刚刚还沉醉于一小片荷的风韵之中，现在却忍不住惊艳于这一大片芦苇摇曳的身姿。你不能因此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我喜新厌旧。不能不说，芦苇是美的，美得让人垂涎欲滴、心旌荡漾。

我站在边上，凝视着芦苇发呆。一棵棵苇，身姿婀娜，身段苗条。不能再高了，再高一分就望不到深处了；不能再矮了，再矮一分就一览无余了；不能再胖了，再胖一分就无风姿了；不能再瘦了，再瘦一分就憔悴了。一大片芦苇，好像天上掉下来一大群数不胜数的林妹妹，风姿绰约。

诗人的心最善于为美打动，我不是诗人，却不承想今天也为芦苇的美折腰。我站在边上，纹丝不动。我不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去，一任芦苇肆意地摇曳我的心旌；我就这样一直站下去，望穿苇影，在这最便于勾引诗情的清秋里。

我就站在这边上，好让心儿安静一会儿。耳畔沙沙作响的天籁之音，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风的招摇，还是苇的流动？往返摇摆的曲线，是班德瑞的《寂静之声》，是雅尼的《夜莺》，是美得无与伦比的旋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千年的绝唱，原本是“芦花流韵”，怎么会以讹传讹反而成了“浣花流韵”？水塘里有无数灵动的诗句，附着在芦苇上，而芦苇却不能承受诗的生命之轻盈，而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不，不是的！是芦苇受了诗的熏陶已经烂醉如泥了！你难道不觉得是这样吗？

西地十里这片芦苇的妙处全在一条路，一条从岸边通往芦苇深处的小路。这条路幽深宁静，楚楚动人。一条路，能让人觉着楚楚动人，已经是路的最高境界了。这条小径之所以让人觉着楚楚动人，全仰仗于两边楚楚动人的芦苇！是芦苇的楚楚动人让人爱屋及乌，是芦苇的楚楚动人渲染到了路面，让道路反射出了芦苇楚楚动人的气质，从而造就了路的楚楚动人的气质。而楚楚动人的芦苇借助这条通往芦苇深处的幽径，让她的风姿绰约得以张扬。风姿绰约的芦苇啊，你才是《诗经·秦风》里的佳人。

我站在边上，无限流连。

事实上我并没有站在边上。我曾与诗人一川同游西地十里，路过这片芦苇时，我们一晃过去了。事后我的心多次回去，没办法，我就让自己的心回到那片芦苇的边上，浮想联翩。我承认自己舍不得离开那片芦苇，我后悔错过了那片芦苇。其实我也没有后悔，越是最美的，越是不能贪恋！我深深懂得此道理。当时，在通向芦苇深处的路口，我站住了，只深情地朝里望了一眼，便走开了。一川说：“要不，我们进去看看？”我婉拒了。我的心已经看到了我的影子一路轻轻拨开夹道的苇叶，不致被叶上的新露弄湿衣裳。这就够了！

如果走到芦苇深处，芦苇的美就会一览无余，芦苇深处的故事也会戛然而止。这样的话是不是太糟糕了？是的，简直糟糕透顶！

当时那一望，我就望到了小青，望见了我的爱情。小青的家就坐落在一片芦苇荡里，门前有条路通往外面。这条路就和西地十里那片芦苇深处的路一模一样。我一直喜欢小青，却一直不敢表白。踏进芦苇深处，遇见小青，我该怎么办？梁子也喜欢小青，柱柱也喜欢小青，如果再遇上梁子和柱柱，那该多尴尬呀！梁子会吹优美的笛子给小青听，还会给小青钓鱼；柱柱会给小青打草鞋，会给小青打卧箱立柜梳妆台。那我呢？我有什么优势呢？诗人可以为心上人写情诗，你听说过有人给心上人朗读自己的散文求爱吗？没有。所以我只好叠起这份爱情，压在箱底。后来小青没嫁给我们仨中的任何一个，她爹把她嫁到外村了。——我早就猜到了这般结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想要去爱，却最终没能如愿，求而不得大抵是人生常态。

王国维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同样，西地十里这片芦苇也是“最得风人深致”。

那天，一川指着芦苇对我说：“苇子又该甩穗了！”

是的，苇子又该甩穗了，甩出的都是如痴如醉的诗句！③22

（注：小青、梁子、柱柱是刘庆邦老师短篇小说《苇子园》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