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肉片汤
供销社的红砖墙在记忆里褪了色,“国营饭店”的招牌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大型生活超市。站在超市明亮的玻璃门前,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碗肉片汤的香气,氤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阳光里。
那是个闷热的晌午,蝉鸣声裹挟着热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我跟着父亲和大叔去交公粮,粮管所的磅秤在吱呀作响,排队交粮的乡亲们把麻袋堆成小山。
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队,日头已经烧化了柏油路面。大叔把我从人堆里拽出来时,我肚子咕咕叫着,像有只不安分的小兽在里头打滚。他青布衫的后襟洇着盐花,草帽压得很低,从裤兜摸出个四方手巾:“走,咱们吃好的去。”
供销社斑驳的砖墙上,“国营饭店”的搪瓷招牌被晒褪了色,可玻璃橱窗里的烧饼正泛着蜜色光泽。彼时的“国营饭店”性质是“国营”,还是老板名字叫“国营”已无从考证。
饭店里飘着油烟气,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大叔要了一碗肉片汤、两个热烧饼。汤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肉片在清亮的汤里舒展着,葱花翠绿,姜丝金黄。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烫得我直吐舌头。大叔笑了,用粗糙的手掌拍拍我的背:“慢点喝,别烫着。”
他把自己那个烧饼掰了一半给我。我埋头吃着,听见他和父亲低声说着今年的收成,说着家里的开销。大叔的碗里只有几片菜叶,他把肉都挑给了我。我抬头看他,他正望着窗外,额头上沁着汗珠,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疲惫。
那时的我不懂,那碗肉片汤是大叔省下的午饭钱买的。他总说“孩子长身体,得多吃点”,自己却常常就着咸菜啃冷馒头。如今站在这里,超市的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却再也寻不见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大叔。
又到清明,我去给大叔上坟。坟前的青草又长高了,我蹲下身,轻轻拔去杂草。风掠过耳畔,仿佛听见大叔在说:“慢点喝,别烫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那碗肉片汤的香气,穿越三十年的光阴,依然温暖如初。
超市的软门帘开开合合,顾客进进出出。我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夕阳西下,拉长了我的影子,却拉不回那个闷热的晌午,拉不回那碗热气腾腾的肉片汤,拉不回我亲爱的大叔。
粮车辘辘的岁月里,我始终记得他最后仰头喝尽碗底清汤的那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