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中处处充满着反讽色调,大致可分三个层面。柳三性格、言行的自我反讽。比如他一生引以为荣的智慧其实不过是现实考量的算计,孟子言论的崇高与悲壮到了他那里成了卑劣自私行为的注脚,他对时代环境变化的敏感与迟钝,皈依佛门还想着死后留得全身土葬,等等。个人命运与时代社会之间构成反讽。从卖地开始一直到死,柳三的一生,看似自我设计,其实处处都与时代相乖违、错位。作者态度与作品意旨之间的反讽。表现为作者的肯定性态度与人物自我否定之间的悖反。
产生反讽的原因与叙述视角有关。叙述视角包括三个层面的内容:叙述声音(谁在讲故事)、叙述眼光(谁在看故事)、叙述焦点(讲述谁的故事)。在小说《浮生》中,这三个层面呈现出一种较为复杂的分裂状态。
首先,是谁在讲故事,表现为创作主体的跨性别写作与女性意识。跨性别写作也即反转性别角色的写作。首先,作为叙述者的柳小果是柳三的孙子,一个男性叙述者。其次,故事主人公是男性。再次,隐含叙述者采取的是一种男性视角进行叙事。最后,跨性别写作最明显的就是关于身体经验的书写。在小说中这些女性的身体都是非主体性的身体,她们身体的价值评判标准与柳三人生价值的实现程度密切相关。
但跨性别写作并不能泯灭性别差异。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作者的性别意识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柳三所采取的一种宽容态度。其次,小说里面的女性保持了一种性别上的自我优势,那就是她们要么保持了一种独立人格,如刘静雅;要么有一种地母情怀,如刘凤仙;要么体现了一种宽容与博大,如尉迟清。
一方面作者将女性塑造得非常优秀,但另一方面又以柳三为主宰。这就造成了一种反讽。归根结底,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时,以“女性”的外延模塑了三位女性,但对其形象内涵没有展开。而对于其他女性的塑造更是落入男性文化的窠臼,如对柳小毛老婆兰桂外貌的鄙视。由于作者在跨性别写作中压抑了女性意识,跨性别写作成了男性写作,而在自我意识方面也患上性别失语症。
其次,是谁在看故事,表现为主体的介入与隐匿。在楔子里,叙述者是“我”——柳小果,是“我”——柳小果在讲述“我爷爷”柳三的故事。但这种叙述视角没有在小说全文中保持下去。除了在楔子里面看到“我”——柳小果作为一个叙述者出现,在正文中,叙述者“我”——柳小果神秘消失。正文的叙述者转变成一个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的叙述者。最明显的表现是,当这个叙述者在讲到“我”——柳小果时,也是第三人称叙述。这样一种调侃的口吻,就将楔子里面作者努力表白的要“为爷爷写一本书”的愿望、那种自认为“笔力有限”的谦逊以及“传奇的一生”的历史庄严感给解构了。
采用“我”——柳小果的眼光看故事,是一种限制叙事。这个限制叙事者由于其与柳三的定位是祖孙关系,那么,在叙述的时候,就有一种道德感在里面。所以,在楔子里,柳三的形象就裹上了一层神话的外衣,显得既富有传奇性,又有历史感。而全知叙述者与柳三无关,他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到柳三的所作所为,并游刃有余地进行价值判断,于是柳三的那些自私甚至是卑劣的地方也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两种不同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也造成了《浮生》的反讽效果。
最后,是讲谁的故事,即对待柳三身上体现出的民间趣味与国民性问题。小说开始的“传奇”以及作者在《后记》中表明的要把小说写得“更好看、更好玩儿”,注定了柳三的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在情节的择取上充满了民间趣味。但作者志不在塑造一个具有传奇命运的民间小人物,她还试图通过这个人物表现一些比较大的话题,如“投机”、“面子问题”、“奴性”等等,这是自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就有的国民性话题。
当轻松戏谑的民间趣味遭遇严肃的国民性话题,两者之间的结合不是不可能。民间趣味可以也应该染上时代性和社会性色彩,并且可以吸纳、融合和消解宏大历史。但问题是对于柳三这一人物,叙述者身份再次出现分裂:一个是民间故事讲述者的身份,一个是知识分子身份。两者相互拆解、抵牾,文本风格就不再圆融统一。民间故事讲述者所关注的是那些趣味性场景和事件,而知识分子所应该关注的应是这一场景和事件背后的精神性问题。但很显然,小说中民间故事讲述者在控制着故事的讲法,主导着故事的进程和节奏,而知识分子的力量就弱了许多,批判的东西锋芒未露就被前者所收编。在这一点上,最明显的就是柳三出歪招致使齐窝头媳妇自杀。在这一事件中,知识分子处于失语状态,而作者所意图反映的国民性批判就成为一种悬置的存在。于是,在作者态度与作品意旨之间也就再次出现反讽。(作者为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