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瑞

　　豫东人家还有一个习惯，叫作“赶饭场”。

　　许是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农家屋子低矮，庭院密不透风，窝在家里吃饭，瞬间便汗流浃背，于是，人们不再讲究什么“吃相”，端起饭碗就到外面找凉快地方吃饭去。当然，街头大树下、路边高墙荫、宽阔空场地，都是相聚的好去处。渐渐地，这些地方就自然成了习惯性的“吃饭场”。即使到了冬天，人们也是相聚不误。天长日久，在家吃饭倒觉别扭，“赶饭场”则习以为常。“半瓶子醋”作诗说：“……有褂子不穿好披着，有鞋子不穿好拖着，有凳子不坐好蹲着……”

　　吃饭场上，大多是近邻。每到吃饭时，无论男女老少，一手端汤，一手端菜拿馍，陆陆续续赶到饭场，依着树、靠着墙或坐在砖头、石头、木棍上，还有的干脆脱下一只鞋，把屁股放在鞋子上，也不讲土不土、灰不灰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蹲着吃饭。说实在，开始蹲的时候，也不是很习惯，常常把腿蹲得麻木酸痛，但蹲时间长了，也就蹲出了“真功夫”，再有了凳子也不想去坐坐了。

　　黄村南头有个吃饭场，只因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很不成材，枝叶长得稀稀拉拉，还不遮光。有一年，树身子被蛀虫啃噬，中间坏出一个大窟窿，不知哪个淘小子点着了窟窿里的乱草和树叶，烧得老槐树皮焦骨头黑，奄奄一息。几位邻居一商量，挖出老槐树，栽上一棵银杏树。很快，银杏树就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银杏树下吃饭场，是个大吃饭场，吃饭时很是热闹。谁家改善生活了、谁家做出好吃的了，就端到饭场来，往中间大石头上一放，供大家分享。于是，你叨一筷子，他舀一勺子，细细品尝，止不住夸奖手艺“巧”。平时吃饭，三五人一伙，把菜摆在一起，相互品尝，也很有情趣。大家边说边吃，边吃边乐，边乐边说。当有人喝完了第一碗汤、吃完了第一个馍，还要再来“第二个”，那就要回家去盛汤拿馍，可又怕漏听下面的新闻，咋也不想离开饭场。有大男子思想的人，便指挥老婆去“盛饭”。温柔的老婆则乖乖地听从指挥，而刺头老婆则大眼珠子一瞪：“咦，你想翻天啊！”男人觉得很没面子，两口子就唇枪舌剑起来，常常闹得不欢而散。慢慢地，人们为图省事，“大海碗”出现了。一海碗能盛半锅饭，省得来回跑路浪费时间。吃饭时，每当有人路过饭场，人们就纷纷用“吃饭”打招呼，久而久之，“吃饭”就融进了打招呼的习惯里，见了面就是说“吃饭没有？”“在这吃饭吧！”其实，这些问候语，岂不相当“你好。”“你好吗”？一天，一位年轻人到县城办事，发现一处正扒旧楼房，同时出售旧楼板。就问，楼板多少钱一块？答，20元钱一块。他就付400元钱，买下20块楼板，并租车拉回村，摆放在银杏树下。于是，吃饭场上有了吃饭桌。

　　吃饭场上，乡村邻里间的家长里短，说不尽；国家大事、新闻消息，讲不完。不过，笑话、故事仍是这里的当然主题。谁要是几天不进饭场，就觉得信息不通、消息不灵，会有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每当吃饭时，很多人总是争先赶到吃饭场，讲故事，听故事——

　　那年，大跃进正发高烧，大锅饭几近断炊。有一阶段，无论男女老少，每人每顿只能分到一个核桃似的小馍。一天中午，在吃饭场上，老大说，这个小馍，我一口就能吃完。同学说，你要能吃完，我的馍给你。二人打赌。老大立马就把小馍塞进了嘴里。岂料，小馍是豌豆面做的，干得很，在嘴里翻不了身，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不一会儿，老大就噎得瞪了眼。大家急忙跑过来，有的抱头，有的抠嘴，用筷子把他嘴里的馍剜了出来。后来，每当讲起这事，老人们就流眼泪。

　　那时，在饭场上，也不知是谁最先传出的消息，说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20多名农民分田到户了，还说人民公社将要崩溃解体了。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比滚滚惊雷还震撼人的心灵，比暴风骤雨还涤荡人的精神，对于当时千千万万在贫穷苦水里做着挣扎的农民来说，岂不是天下最大的喜事。更始料不及的是，传说不久，全国各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实行了农村承包责任制。当然，黄村也像全国各地的农村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脱贫致富之路。

　　那天，人们正在饭场上吃饭，李喜站起来，笑嘻嘻地发布一个重要新闻。改革开放之初，王飞机两口到县城街头打烧饼，没几年就富了，最近又在县里买了一套新楼房。昨天，李喜进城，到王飞机家看了看，气派得很。王飞机托李喜邀请乡亲邻居，到他家去“燎锅底”。

　　谁也没有料到，吃饭场竟一天比一天萧条。老支书告诉我，这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吗，各家各户的二层小楼争先恐后盖起来了，屋里宽敞明亮，高桌子低板凳，多得劲哩！再说，屋里电器齐全，冬有暖气，夏有凉风，岂不比蹲在树凉儿底下舒服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