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一场雨,淋落路边树枝上招摇了半个多月的黄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紧贴地或扎堆儿于绿化带的树叶。本已枯黄的叶面,经过雨水的浸泡洗礼,又有了不同于悬挂枝头时的生动韵味。漫步在人行道上,脚下踏着苍凉,心中充满沉静,思绪却已蔓延到了数十年前。
凡是从豫东农村走出来的“60后”“70后”,大都有着放学后拾树叶的生活体验。每逢深秋或初冬,一筐筐、一篮篮的各种干枯树叶,被勤快的孩子拾回家,堆成垛,搭配上农作物秸秆,就是全家人一冬做饭、取暖的指望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烧煤是农村人从来不敢奢想的事,而诸如落叶、枯枝、树根,以及各种农作物秸秆等现在被看作垃圾废物的东西,在农村人的眼里就是宝。或者说,在朴实的农村人眼里就没有废物,一切皆可使用。
由于树木少、需求量大,拾树叶并不是一个轻快的活儿。有时需要体力的比拼,有时又不乏智力的较量。通常情况下,大面积的落叶,无论是阔叶泡桐、还是垂柳细枝,都用筢子搂成堆,装进筐里。初冬落叶渐少,孩子们舍不得遗漏每片宽大的树叶,就会用旧筢齿或硬铁丝把散落到各处的树叶一片片扎起来,像丰满壮硕的鸡毛掸子一样扛回家。为了拾树叶,跑上十多里地也是常有的事。那个时候,如果谁家院子里有几堆柴禾垛,那简直是这家孩子勤快、能干的标志。
就这样,一片片的树叶被充分燃烧利用,化成灰烬,又变成养料,反哺大地和人间,也滋养着我们贫瘠的年少时光。
岁月倥偬,世间沧桑。一转眼,当年质朴、顾家的少年也步入了人生之秋,生活的着力点也从在意一枝一叶的得失转向了关注家人温饱冷暖的足否。就像前天,无意间在天然气缴费大厅看到,前来办理业务的,绝大多数都是大叔大妈。我就想,在这些人中,保不准儿时都曾有过捡拾、争抢树叶的经历呢。
当然,现在再也不用孩子们满世界跑着为家里拾树叶了,而满世界的落叶如同旧物一样,沉入了荒凉寂寥之中,甚至有人还对它们产生了厌弃之意。尤其在城区,为了追求整洁美观,有的地方竟然要求地面上不能留有一片树叶。其实,这大可不必。我们常说草木一秋,对树叶而言,秋天是它们最华美奔放、走向成熟的时节。从春天的悄然吐绿,到夏日的热烈绽放,树叶就如同年少的孩子,一直在树木母亲的呵护、养育下恣肆生长。只有到了西风紧逼、秋意愈浓时,树叶才好像忽然长大,明白了世事,同时也到了要离开父母、独闯天涯的时候了。而每到树叶勇敢、决绝地脱离母体,我就敏感地认为,这才是树叶短促一生中最高光、最动人的一刻。
记得曾有作家抒情:“叶子的离去,不是因为风的追求,也不是因为树的不挽留,而是因为它自己向往自由。”实在是写活了树叶的洒脱不羁。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悲秋感时,对叶抒怀,以至让我始终觉得,秋天,尤其是深秋,应该是一年中最多彩、最灵动的季节。只不过,在感慨天地冷暖、世事纷繁之际,我更想知道,当树叶离开树木的那一瞬间,它真的是在轻松潇洒地作别吗?它的心思和情感会不会和身背行囊离家远行的孩子一样?看人间母子挥别,还能泪洒衣襟,句句叮咛,声声呼唤,可是树叶脱离母体、飘零不定时,它到底又怀着怎样的一种心境呢?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爱意决然?还是不知“今生谁舍谁收”的茫然哀叹?抑或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担心惧怕?当年尚有农家孩子争拾落叶以补家用,可现在,被视为弃物的落叶前路安在?
更可怜那些恩养了一季,最终只能眼睁睁接受树叶生离的树木,想春华吐蕊,嫩绿初绽,曾寄托着多少的希望;绿叶成荫,装点生活,又包含了几许的欢欣。可看着自己孕育生养的枝叶由繁茂挺立到叶黄色衰,到干枯零落,到无迹可寻,虽极度不舍却又无可奈何,这份如同孩子走失般的痛彻有谁能体会,又有谁来安慰?看那一年年不断增厚的、虬曲嶙峋的树皮,与其说是被岁月风霜磨砺出的印痕,倒不如看成是心疼、牵挂、思念枝叶儿女而打下的深刻心结!
好在终究还是有越来越多情通草木的人,在深秋、初冬的落叶季,对遍地的落叶缓扫或者不扫,用心打造原生态体验区,用心感受与自然的对话,以此作为落叶与树木的告别仪式。当人们流连秋色、挽留落叶、感喟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时,说不定那满地的落红也正深情回望头顶的树木母亲呢。
时序从深秋转换到初冬,天气渐凉,寒意袭人。大地上众多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凌乱。远远看着,多像是愈发稀少而执着的手艺人在历史的隧道里默默坚守、苦苦叩问,又多像年迈而孤独的老人在倚门眺望,切盼着远行子孙的荣归……
如果你有同感,请让我们一起向这些自然界中的生灵致意吧!正是这些极其平凡的生命,涵养、丰富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使我们认识到天地轮转、世道有常,每个人都应该敬畏和珍爱生命,惜时惜物,不负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