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老六

■司新国

老六嗜酒如命，是打一出娘胎就开始的。

老六出生时，家中还开着代销点哩。这代销点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商店。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买东西必须有各种票证才能供给。比如买布要用布票，每人一年一丈二尺。买粮食要用粮票，粮票又分河南省流动粮票和全国通用粮票。若是出差去省外，就要背着粮食或用购粮本去换全国通用粮票，换全国通用粮票不但要凭介绍信，有时还要托人找关系才能换，出门如果没有粮票连饭都吃不嘴里。缝纫机、自行车、架子车，还有柴油、猪肉、白糖、肥皂、洗衣粉，甚至点灯用的“洋油”“洋火”也是凭票供应。五六万人口的大乡也就公社所在地有个供销社，村里只能设个代销点。

老六家的代销点设在葛店集，临街而立三间门面房。正中开门，货架自北朝南一字形排列，上置油盐酱醋等物品。靠东头南窗下放着一个黑色大瓷坛，坛子凸起处贴一红纸，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一到“焦麦炸豆”农忙季节，家里能下地的都下地了，剩下老六和他娘，老六整天坐在“坐坐坡”（木制品，小孩子的坐具）里，还不会爬哩。有一回不知是咋着了，谁都哄不住他，喂水不喝，喂奶就吐。他一直扯着嗓子哭，哭得小脸通红。老六他娘一急，见床头桌子上茶缸里有老六他爹晌午喝剩下的一点酒，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指蘸酒伸进老六嘴里。谁知老六突然一下就止住哭声，像吸吮奶头一样噙着他娘的指头滋滋有声，这可把他娘吓了一跳：“这孩子上辈子怕是酒鬼托生哩？”

有了这个法子，老六娘就不怕老六再哭，干脆用茶缸子装点酒，一哭就往他嘴里抹点。也真稀罕，用酒止哭比啥都灵。老六12岁那年的冬天下大雪，大队几个干部在他家围着柴火堆喝酒。喝到一半，村长想显摆显摆，让老六去他家拿酒，说是他在县化肥厂当工人的儿子给他在县糖酒公司“走后门”买的林河大曲。老六拿酒回来的路上，看着花里胡哨的酒瓶商标，忍不住拧开瓶盖尝了一口。这一尝不当紧，竟把持不住，他尝了一口又一口，到家门口时一瓶酒只剩下小半瓶。几个大队干部左等右等，黄花菜都凉了，也不见老六的踪影，急得老六他爹出门找，一看老六竟躺在门口雪窝里睡着了，酒瓶子却紧紧地握在手里。

高中没有毕业，老六因为和街上几个小混混喝酒闹事被学校除了名，从此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没了约束。老六上学看见书就头疼，却喜欢与人打交道，他好朋好友、重情重义，几年下来成了村里的“名人”，在村里说话的份量比村里的干部说话都顶用。村里有红白喜事的大多请他执事，他却无师自通、得心应手，从不会让主家丢人现眼、出啥纰漏。

有一年农历十月初六，东头毛蛋家二闺女小花出门子（方言“出嫁”）。阳城习俗新婚第三天闺女要回娘家，又叫“回门”。老六带着小花门里头（方言：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妹算一门人）一众人等去男家“叫客”。男方喊的陪客外号“三瓶不倒”。酒过三巡，那“三瓶不倒”不再用小杯，把茶碗里倒满酒，用筷子在碗上面一刮，向老六道：“早就听说你是海量，今天我先喝为敬，然后咱哥俩碰一瓶，中不中？”乡间人自古实诚，尤其“叫客”是男方讲究排场比阔气的时候。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把娘家人灌趴下几个拉回去，就不是待客之道，会被老少爷们笑话说“不实诚、没本事”。所以请的陪客除了长辈亲友，还要请最能喝的划拳高手来作陪。

老六微微一笑回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老哥说出来了，兄弟我就陪哥玩玩也中。要喝我喝一瓶先敬老哥，再碰一瓶算是表表俺的心意！”言罢，老六拿过酒瓶，用牙一咬铁盖子，仰头嘴对着瓶口，一口气喝个底朝天，用力甩甩瓶子，一点酒也没有。老刘把嘴一抹并不夹菜，立刻又开一瓶。两人喝完，老六道：“听说老哥是‘三瓶不倒’，俺就再给哥碰一瓶！”碰到第三瓶时，那“三瓶不倒”却“对地广播”，然后倒在地上。满座骇然，良久无声。老六谈吐自若、似酒入他人之口。

在庄户人家眼中，娶媳妇是十分最重要的事情。办喜事提前好长时间就要做准备，阳城自古就重礼仪，嫁娶早有“六仪”之规。“看好”（方言“找人根据男女双方生辰八字选定结婚吉日”）即是其一，最忌无春之年嫁娶，当年无立春日在豫东一带称为“寡年”。“寡”是结婚时的大忌，会令人想到“寡妇”“寡居”，不吉利。“看好”其实就是选日子，而且要选双数日子，取好事成双、双喜临门之意，忌选初七、十七、二十三等单数日。但是，从腊月二十三到春节却天天都是好日子，百无禁忌，最宜嫁娶。

“看好”后，接着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事。男方会请家中有威望、会管事的长辈及媒人带着有关人等，去女方家中共议嫁娶之事，如女方嫁妆的数量、种类，接新娘坐轿还是坐车，不论接送，双方事先要定好男客、女客的数量，发嫁、接嫁的时间等等。然后就是过礼，古称“纳币”，又叫“大聘”。等于男方正式把聘礼送往女方家，这是男方讲面子、摆阔的好时机。男方通常备好礼单，将礼品装入箱后，或挑或抬，走街串巷、放炮奏乐，由新郎的叔伯兄弟和媒人一起送到女方家。女方忌照单全收，一般将其中一部分食品再给男方返回去。

喜期一旦敲定，男方就要开始筹备婚礼，给亲戚、朋友、邻居送喜糖、喜果子，并通知婚礼日期，然后借桌子、找椅子、请厨师、请执事、赶集、买菜、割肉、备烟备酒……整个村子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临近正事，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会不约而同地前来帮忙，由执事给他们一一分工，或打扫卫生、或刷碗洗盆、或铺床叠被、或贴红挂喜。而且阳城的规矩是铺床叠被忌寡妇或儿女不全的人参与，要请儿女双全的人，以图祥瑞。婚礼前一天晚上，男方不管忙到啥时候，一定要收拾好压“轿”压“车”的礼盒，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喜之日，最先送往女方家的就是这盒子。礼盒不到，新娘子没法上轿，女方没法发嫁。

礼盒底层装的是猪心、猪肺和鲤鱼，取年年有余、生儿育女鱼跃龙门之意；二是女方养女一场没少费心（肺心），借物喻言、表达谢意。猪心女方一般不留，肺割一叶留下表示接受男方的谢意。鱼要随礼盒返回，婚礼当日专供媒人席，俗话说“事成请你吃大鲤鱼”即指此。第二层放的是连刀肉，以示两家人从此成为一刀割不断的亲戚。肉可留一半，另一半随盒子抬回。第三层放果子，一般送与亲戚当做凑份子随礼的谢礼。第四层也是顶层，装的是“礼单”“吉祥帖”等。东西装好，执事人过目，看没啥差错遗漏，再把“谨封某宅鸿喜礼、敬献某府吉祥家”对联贴上才算成事。

到了喜期，拜过天地，入了洞房，酒宴开始。执事人先高声大喊“送客”，请新娘的家人入席，这天最重要的就是要招待好娘家人。男方要事先了解娘家人的辈份，谁能喝酒、谁不能喝酒都要弄清楚。这天，陪客的重头戏就是要把新娘家送客的人统统灌醉，这才是男方陪客的本事。

老六侄子亚非娶媳妇的时候，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六。老六已是四个儿女的父亲，农历十一月他刚做过胃部手术。老六媳妇说：“医生让你断酒哩！”老六说：“他不是要我断酒，是要我的命哩！”老六媳妇说：“那你也少喝点！”老六说：“这事咋着也得看人哩！自己侄子办事不把送客的陪好、喝好，老少爷们非戳我脊梁骨不中！”

那天，新娘家送客执事的正是新娘的远房二大爷“三瓶不倒”，一开席他就和老六较上了劲。那“三瓶不倒”是有备而来，攒足了劲非要让老六丢丢人。他们喝酒用的全是大杯子，喝完“滴一滴罚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日头西沉、月亮升起。桌子下面酒瓶子扔了一大堆，“三瓶不倒”被人抬到架子车上拉回去，方才散席。纵然老六海量，也喝得舌头不打弯，走路时他强撑着不要人扶，一步三晃、踉踉跄跄地走回家。进家门后，他鞋也不脱，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半夜，老六媳妇喂过老六茶水后下床小解，老六迷迷糊糊中听到尿罐子里滴滴答答的响声说：“乖乖，还喝细水长流哩！”老六媳妇气急，上床踢老六一脚，不曾想老六一把握着媳妇的脚趾头数道：“咦！还老五魁哩。”说完话，他又酣然入睡，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他才醒过神儿。老六媳妇打个荷包蛋端过来刚递到他手里，老六就问道：“昨晚俺和‘三瓶不倒’谁先醉倒哩？”老六媳妇气哼哼地骂道：“才睁开眼就是酒酒酒，咋不喝死你哩！”

没想到老六媳妇一语成谶，转过年老六觉着肋下疼、四肢无力，还厌烦油腻的食物，对酒全然没了兴趣。去阳城医院一查，是肝癌晚期。老六躺在床上，老六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着老六道：“有本事你还喝去呀，老天爷不长眼，撇下俺这老的老、小的小，往后日子咋过哩！”老六默默无语，眼角流下两行泪。几天后，老六陷入昏迷，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只有老六媳妇能听懂，居然还是酒事，是在划拳、在喝酒，说的是“哥俩好”“六六顺”……

“二月二、摊馅食”，这一年的馅食老六还没吃到嘴里，就去世了。